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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1
小愚出生在一片黄沙的世界里。
那是个闭塞的小村庄,举目环视,除了头顶的月亮和太阳,其他所有事物都是浑浊的,模糊的。
母亲也一样。
小愚的记忆力惊人,虽然从小就被告知是个没妈的孩子,但她深信自己是有妈妈的。在记忆深处,有一个狭窄的房间,小小的,粉嫩的自己高高举起胖乎乎的小手,用力拽着一缕长发,此时,一个温柔的脸庞映入眼帘,轻轻唤着:噢……宝宝。
02
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,小愚坐在窑洞外下沉院子里,像一条沉在小水池底下的鱼儿,抬头望着辽阔的夜空发呆。
爸爸夏冬生蹲在门口吧嗒吧嗒抽着烟,眼睛定格在地上某一个点,凝视着,久久不动。
“你大伯,叫我们去广东。”突然,夏冬生开口道,语气久违的轻快。
小愚收回了像风筝一样翱翔于夜空的视线,却没有收回思绪,无意识地喃喃自语:“族里有人说,我妈妈是被拐卖到这里来的。”
夏冬生僵住了双手,沉默片刻,说:“收拾下吧,你大伯说我也可以进那个饼干厂干活,明天就出发了。”
“他们还说,我妈妈是个大学生,长得很漂亮,但是她终年被禁锢在一个小房间里,直到生下了我,才重见天日。”豆大的眼泪溢出发酸的眼眶。
“她想要抱着我逃走,但是,却被活活打死了。对吗?”小愚站起来,转过身,目光像刀子一般凌迟着夏冬生。
而那个黑瘦沧桑的男人,却不敢抬头。
03
次日,他们上路了。
坐了一个多小时的摩托车,干燥的风沙拍打在脸蛋上,从火辣辣的疼再到麻木,可怜如她,生活经验极度匮乏,连面巾都不会裹一下。
山路的尽头是城镇,她和夏冬生站在一棵疑似枯萎的小树苗旁等着客车。
而经过了三小时的颠簸路程,终于来到了更为繁华的地方。
这是小愚第一次坐火车。除了刚开始的新奇,而后就是漫长折磨人的旅程。果然是硬座啊,真的硬到全身骨头酸痛不堪,以至于拖着半条小命走出火车站,小愚发誓这辈子都不坐这绿皮丑陋的大玩意了。
04
夏冬生工作的工厂在广东东莞,小愚进了工厂附近的一所初中。都是外来工子弟,大家各有各的习惯和语言,相处得并不融洽,打架起矛盾那是常有的事情。
尽管小愚打心底是个善良耿直的女孩子,但是在这陌生的领域,她为自己筑起了厚厚的堡垒,顶着一张少女厌世脸孤独行走。
她不会告诉夏冬生,其实自己喜欢这里宽敞明亮的课室,以及学校工厂周边时髦多情的发廊、饭馆、小超市和歌舞厅。
哦,还有街道尽头的那个春熙菜市场。
并不是因为那里有一家看起来非常高档的,叫做麦肯基的餐厅,而是餐厅对面,有一个卖鱼档口,里面有一个叫洛洛的男孩。
05
某个傍晚,小愚看见一个男孩子猫在工厂后的小铁门鬼鬼祟祟张望着什么,于是她也凑过去踮起脚尖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,什么也没有啊。
小帅哥被悄无声息靠近的小愚吓得魂飞魄散,他拍着薄薄的胸脯说:“我去!吓死本尊了!”
小愚嘴里鼓鼓的,一边嚼着饼干一边瞪着大眼睛,像只可爱的仓鼠。
小帅哥对此没有抵抗力——我是指,小愚手中的饼干。
他说:“你这,哪里整的?”
小愚说:“我爸拿给我的。”边说边喷了他一脸饼干碎。
小帅哥说:“可以分我点吗?这家工厂做的饼干好好吃啊!”
她调皮地说:“刚不是分给你了吗?”
就这样,孤独的小愚第一次遇见孤单的洛洛,是在这么一个傍晚。
06
洛洛从前有个亲爸爸,可是随着他妈妈的多次改嫁,他记忆中,父亲的样子早已模糊了。
如果没有记错,他有过一个啤酒肚惊人的包工头爸爸,也有过一个瘦小黝黑目光猥琐凌厉的富商爸爸,再靠后那个几个,没啥特色,记不住了,毕竟他记忆力打小就不好。
后来,大概是他那曾经貌如春花的母亲逐渐年老色衰,就找了个老实巴交的卖鱼佬过日子。
而成绩不好的他也就理所当然在鱼档里做起了小当家。
从前的洛洛讨厌一切雌性动物,连养只猫都挑公的。但自从在那个偷饼干的傍晚遇见了既纯洁又狡黠的小愚,他慢慢为她瓦解了自己内心的执着与不堪。
他不懂爱情,但他发自本能得想要守护她,不让她受到一丁点伤害和污染,为此,他愿意鞠躬尽瘁,死而后已。
07
他知道小愚像个烈士家属一样守护着某个秘密,他猜想是跟她的母亲有关,但只要她不说,他就不问。
在小愚初升高考试结束后,洛洛送她一条纯白色连衣裙,长袖,保守,小愚穿上后像极了神圣的天使。
入夜,他们坐在水渠边的栏杆上,抬头看不见星星,空气里也有工厂的机油味,没有风,闷闷热热的。
但这一点也影响不了他们愉悦的心情。
洛洛说:“夏小愚,这裙子可是我特地跑去虎门花重金买的,你可别弄脏了啊!”
小愚用橡皮圈把披散的头发扎起,眨了眨大眼睛,说:“重金?用上老婆本了吗?”
“嗯,用上了,我的老婆本,现在都在你身上了。”洛洛红着脸。
他们都红着脸。
08
三年后,小愚走出高考考场时,帅气的洛洛已站在阳光下等待着她。
他穿着洁白的衬衫,整洁的裤子,他向她缓缓伸出修长白皙的手,小愚正想牵起这好看的手,他却立马拍了拍她脑袋,说:“夏小愚,思想纯洁点!我只是想帮你拎书包而已!”
小愚气不打一处,扭头就走,还没走开,就在背后被拉住了手。
温暖的,软软的触感,是恋爱的滋味。
09
那天晚上,他们在大排档,小愚第一次喝啤酒。在此之前,有两个人不允许她碰酒精,一是夏冬生,另外就是眼前这个大男孩。
喝着喝着,洛洛也没感觉她有喝多少,但小愚的眼神已经开始迷离了。
她从怀里掏出一支类似口红外壳的东西,眼泪婆娑,泣不成声。
幸好他们这桌靠近河边,较为偏僻没人会留意。洛洛把她的脑袋轻轻按在自己怀里。
小愚悲恸地哭了很久,他从来没见过她流眼泪,而此刻却哭成这怂样,搞到他都想哭了。
她把鼻涕眼泪都蹭在他雪白的衬衫上,抬起头看着他的脸,眼睛肿得像两颗桃子,莫名喜感,搞到他又想笑了。
她平复了一会,终于缓缓开口道:“这个,是我妈妈存在过的唯一痕迹。”
说完,又哽咽了。
好不容易,又平复了一点,接着说:“我也即将是一名大学生了,这样,我就更能靠近她了。我吧……越长大,就越不敢照镜子,我怕看到她的样子。虽然……我渴望知道,我的妈妈,是什么样子。”
“你的母亲不是在逃跑的时候被打死的。”洛洛突然像个男人一样,语气坚定而成熟。
小愚惊讶地看着他。
他的眼神给了她莫名的安慰和安全感,接着,他继续说:“她确实是被拐卖到你家乡的,也被关了一段时间,原本是卖给一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做媳妇,但是你爸爸用尽各种办法救赎她,护她周全。有没有感情在除了当事人谁也说不清了,但她是甘心情愿生下你的。在你满月的时候,你爸爸还特地托人在城镇买了一支口红送给她。没有人知道她的心路历程,甚至你爸爸也没觉察,在一个清晨,她自尽了。”
沉默许久,他说:“别怨恨你爸爸了,他已经在爱而不得和极度后悔中惩罚了自己大半辈子了。”
小愚说:“他为什么从来不跟我说?”
洛洛耸耸肩,坏坏地说:“大概,你爸爸是觉得跟我这女婿比较亲吧。”
10
转眼又三年,炎热的暑假。
洛洛的卖鱼档口转型变成了小型的海鲜批发市场,店面不再脏乱差,还特地在旁边腾了个小地方给小愚卖盆栽。
入夜,收档后,小愚和洛洛牵着手漫步到最初相遇的那个地方。
昔日的小铁门已换成了保安亭了。饼干也偷不了了。旁边的墙被涂鸦,图案复古,灯光下,像珐琅彩。
就在此刻,她放下了那漫天飞舞的黄沙。他放下了那群不靠谱的爹。
人生有你,从此明媚,灿烂。